第六章(19 / 27)
四海,骞翮思远翥。”“少时壮且厉,抚剑独行游。谁言行游近,张掖至幽州。”谁想得到中年以后,寂处田园的“五柳先生”,少年时曾有这样的雄心壮志;以昔视今,以今设想他日,后人读他的那些旖旎风光的词,又有谁想得到他曾数次作“绝域从军”之想,“剑气”不扬,无奈而归于“箫心”?
陶潜酷似卧龙豪,万古浔阳松菊高。
莫信诗人竟平淡,二分《梁甫》一分《骚》。
这首诗是用辛稼轩的词意。稼轩词中咏陶渊明、咏菊的很多,将陶渊明比作高卧隆中的孔明,是一种很特殊的看法。龚定庵却是完全同意的——在写这首诗时,他隐隐然感觉到,已与稼轩、渊明呼吸相通了。
陶潜磊落性情温,冥报因他一饭恩。
颇觉少陵诗吻薄,但言朝叩富儿门。
这是有感于陶潜《乞食》一诗,一饭之恩,冥报相贻,其情其事,千古同悲;与杜甫的诗,“朝叩富儿门,暮随肥马尘”相比较,本性的厚薄自见。
龚定庵自觉这三首诗造诣虽浅,但形容自己的性情、处境,颇为贴切,吟哦久久,不觉入梦,梦见了顾千里,剧谈快饮之际,突然想起,顾千里不是死了吗?醒来方知为南柯一梦。当道光九年他殿试三甲,以知县用而申请归本班时,便知前程有限,写信给顾千里,约以五年相见;其时顾千里的身体很坏,自问来日无多,但仍欣然答书,说“敢不忍死以待”。五年之后,便是道光十四年甲午,龚定庵未能践约,而顾千里就在这年年底,一病不起,龚定庵愧负死友,不道梦中有此欢叙,觉得是件很可喜的事,于是口占一绝:
“万卷书生飒爽来,梦中喜极故人回。
湖山旷劫三吴地,何日重生此霸才。”
船到苏州,少不得要作数日逗留,但苏州的文士,除了顾千里,没有气味相投的人,因此,慰生吊死,只去了两处地方,先是到支硎山下,那里葬着他母亲的胞弟段右白,此人怀才不遇,郁郁以终。他的诗作得极好,而自己看得一文不值,晚年删陈殆尽,不过龚定庵还存着他的一卷诗,名为《梅冶轩集》,扫墓归来,作诗以记:
少年哀艳杂雄奇,暮气颓唐不自知。
哭过支硎山下路,重钞梅冶一奁诗。
另一处是他的保姆家,姓金,龚定庵叫她“妈妈”,今年已八十七岁,相见之下,自是又哭又笑,让龚定庵安慰的是,她的子孙都很好,所以既有出息,也很孝顺,龚定庵送了她二十两银子,也作了一首诗:
温良阿者泪涟涟,能说吾家六十年。
见面恍疑悲母在,报恩祝汝后昆贤。
“阿者”一词出《礼记》,即是妈妈,似乎元朝还有这样的称呼,《拜月亭》中便有这样的道白:“阿者,你这般慌张没乱,到的哪里?”不过龚定庵自注,只引《礼记·内则》;又注:“悲母,出《本生心地观经》。”不称慈母,称悲母,表示母已亡故。
七十三岁的龚闇斋,终于在七月初九这一天,盼到了爱子。至亲闻讯,纷纷探望,都说“诗先人到”。原来龚定庵出都留别诗二十首,早在一个多月前,便已传抄到杭州了。
入夜客散,父子二人,方得细谈家常。龚闇斋最关心的是孙儿孙女——龚定庵有两子一女,都是吉云所出。长子单名橙,字昌匏,更名公襄,字孝拱;次子单名陶,更名宝琦,字念匏;一女名辛,小名就叫阿辛,为龚定庵所钟爱。
龚定庵的长子,跟他的性情,一模一样,大言炎炎,目空一切,学问不及,而偏激过之,所以龚闇斋深以为忧,家书中时常谆谆告诫,要龚定庵善教其子,但言教比不得身教,龚定庵自己的榜样摆在那里,那些克己复礼的话,就不容易为老大所接受了。
当然也还要问到龚定庵自己的打算,“现在还无从打算起,”他说,“看看有没有可以替爸爸分劳的地方。”
“我当然希望你也能到紫阳来讲课,不过为你着想,首要之事必在把你的文字整理出来。”
这正是龚定庵心中的想法,他打算将文集整理成一个定本,缮写数十份,分送好友,因为他现在还没有力量印书,但好友之中如果有谁飞黄腾达,他相信一定会出资为他刻版付印。
“你把定本整理出来,我替你仔细看一看。”龚闇斋说,“你有些见解,自信过甚,还欠圆融深刻,不足以传后世。”
接下来,父子商量文字,哪些可存,哪些可删,一直谈到深夜,方始归寝。但回想平生,心事如潮,想到老父以名山事业勖勉,感激之心,油然而生。披衣起床,挑灯写了一首诗:
只将愧汗湿莱衣,悔极堂堂岁月违。
世事沧桑心事定,此生一跌莫全非。
这以后,便是亲朋邀宴,几乎日日有湖上之约。直到半个月以后,应酬渐了,有感于家园温馨,他写了两首诗:
浙东虽秀太清孱,北地雄奇或犷顽。
踏遍中华窥两戒,无双毕竟是家山。
亲朋岁月各萧闲,情话缠绵礼数删。
洗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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